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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部 六 笼中囚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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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黄梓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:“黄梓瑕杀了家人后逃亡的传言,你没听到?”

    “绝不可能!”他摇了摇手中的鸡腿,一脸坚决。

    她在出事之后,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,在这一瞬间,忽然觉得他有点缺心眼,但黄梓瑕还是心中微微一动,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的脸上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你会相信她呢?”

    “哦,因为啊,我觉得像黄梓瑕这样屡破奇案的人,如果真的要杀人的话,应该会设计一个完全让人察觉不到的手法,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粗暴地把家人干掉呢?这实在是有负她的盛名嘛!”

    黄梓瑕默默地继续抬头看天空,觉得自己刚刚那一丝感动真是彻底浪费了。

    等到周子秦那只烤鸡吃完,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。他又摸出一包瓜子,分了一半给她。这一次她没有拒绝,默默地嗑了一小把。

    月光西斜,眼看已经快到四更天了。

    周子秦将三具尸体口中密封的银牌子都取出,发现只有疑为冯忆娘的那具尸首中取出的银牌变黑了。他用皂角细细擦拭过,然后看着上面擦不去的浓重青灰色,说:“是中毒死的,没错。”

    黄梓瑕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冯忆娘,扬州云韶苑的琴师,王妃身边的教导大娘,倒毙在幽州流民之中,死因是中毒而亡。而即将嫁入夔王府的准王妃说,大娘回扬州去了。

    她还在思索着,周子秦已经开始检验内脏:“为了慎重起见,我们再验一验肠胃吧。”

    肠胃剖开,虽已基本烧干,却也十分恶心。神经跟筷子一样粗的周子秦也终于有点受不了,歪着脸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。封入银牌的时候,他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感觉手指触到了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,于是便取出来,看了一眼,声音带上一丝兴奋:“喂,崇古,你快看这个!”

    他的掌心中,有一粒小小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华。黄梓瑕戴上手套,取过来在眼前仔细看着。

    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,玉质清透,只有小手指甲那么大。在月光下,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污,对着月光一照,看见上面刻着小小的一个字,“念”。

    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浓半淡,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过。她看着流转的那个念字,发了好久的呆。

    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,李舒白看着上面那个刻字,却没有伸手去拿,只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黄梓瑕说:“你拿起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?”

    李舒白没有去碰那块小小的玉,却伸手拿过案头的琉璃瓶,看着里面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的那条小红鱼,说:“碰这种东西?万一是从死人口中掏出来的呢?”

    黄梓瑕认真地说:“不是,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这才伸出自己那双极好看的手,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玉,放在眼前看了看,辨认着上面那个字:“念?”

    “陈念娘的念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他把玉放下来,略一思索,问:“你准备把这块玉交给陈念娘吗?”

    “那就肯定要告诉她冯忆娘的死了。到时候陈念娘肯定会多生事端,打草惊蛇。”

    “嗯,你先收好吧。”他把那块玉递给她。黄梓瑕拿过桌上原先包这块玉的布,将它接过包好,放入袖袋中。

    李舒白微微皱眉,说:“我倒是奇怪,这么重要的标志身份的东西,为什么凶手这么粗心大意,任由它留在冯忆娘的身边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,冯忆娘毒发身亡之前,将它吞到了肚子里。”

    黄梓瑕说着,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。她觉得一丝说不出的愉快,于是又加上一句:“冯忆娘的身体烧得半枯焦了,不过内脏还基本存在,我们从她胃里挖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李舒白看着自己的那两根手指,然后又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黄梓瑕,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,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的情绪。

    黄梓瑕面色如常地看着他:“幸好不负王爷所望,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,然后将那块葬地还原,我保证任何痕迹都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李舒白看看她若无其事的脸,再看看自己的手,终于再也忍耐不住,抓过桌上的龙泉瓷笔洗,开始用力地、努力地洗自己的手:“黄梓瑕,你也给我马上消失!”

    虽然研究了一夜尸体,但在看见李舒白失态的一刹那,黄梓瑕觉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。她愉快地奔回去补眠:“是!谨遵王爷命令!”

    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。

    五月初六,距离大婚之日还有十天的时候,王若按照习俗,准备去城郊仙游寺祈福。

    仙游寺风景极美,而且本朝以来数个妃嫔、夫人在仙游寺进香后,都灵验非常,所以虽然城中有诸多佛寺,但去仙游寺进香却在众朝臣女眷中风靡一时。

    王蕴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,于是在夔王府出面后,仙游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场,就连小沙弥无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禅房。到申时左右,寺内已经完全没有了闲杂人等。

    黄梓瑕、素绮还有王蕴府中的十来个丫头一起陪她上香。

    仙游寺广阔非常,依山而建。山脚的前殿是笑脸迎人弥勒佛,后面又供奉韦陀尊者,主殿在山腰,供奉如来、文殊与普贤。又有西方阿弥陀佛同大势至菩萨、观世音菩萨。东方有药师佛与日光菩萨、月光菩萨,另有十八罗汉,同时建有五百罗汉殿。

    她们到庙中见佛烧香,依次跪拜,等拜完山腰的主殿,素绮和那几个丫头已经疲累了,眼看后殿还在山顶处,个个都瘫软了。

    素绮说:“我是真的不行了,反正今日寺中无人,杨崇古你陪着王妃上去吧。”

    黄梓瑕便应了,她与王若两人沿着台阶而上,手中拈着香,一路爬山上去。

    青石台阶上长了点点青苔,两人注意看着脚下。寺内一片寂寥,只听到偶尔一声小鸟的啼鸣,天空中有一只雪白小鸟飞掠而过。

    那只白鸟掠过天空,投入面前的峰峦山林之内。顺着鸟飞翔的轨迹,她们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后殿,然后,突如其来的,她们就看见了站在后殿门前的那个男人。

    他出现得如此突兀,就仿佛他是那只白色小鸟幻化而成的一般,无声无息就出现了。

    王若的脚步迟疑了一下。黄梓瑕轻轻一拉她的衣袖,说:“王公子和府上众侍卫都在呢,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王若嗯了一声,两人走上最后十来级台阶,来到后殿门口,朝里面举香叩拜。后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灯上古佛,佛前供奉着香花宝烛,青烟袅袅间连宝幢都显得恍惚。

    王若跪在佛前,喃喃祝祷,黄梓瑕回头看那个男人,见他一直站在门外,外面是淡青的远山,天青的碧空,而他穿着一身青色衣衫,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,显得飘忽渺远。

    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在看他,回头望着香烟缭绕中的她,唇角忽然扬起,露出一个笑容。他五官眉眼本平淡,只是个普通清秀样貌的男人,但这一笑却显得温润平和,有一种远空微岚的柔和气息,令黄梓瑕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。

    黄梓瑕微微一低头,算是回敬他的致意,目光下垂时,却发现他手中提着一只鸟笼。刚刚她们看见的那只鸟,颜色雪白,就站在笼子中间。那只鸟似乎颇通人性,看见她目光看来,便啾啾叫着,在笼中跳了几下,显得极其活泼。

    王若也祝祷完了,站起来转头顺着她的目光,看向那只小鸟。

    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外,只有他们三个人。那男人提起鸟笼,微微西斜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投向殿内,笼罩住了她们。就像一只暗夜的巨大蝙蝠,正在伸展自己的翅翼一般。

    他温和笑着,问她们:“这只小鸟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是你养的吗?看起来很乖巧。”王若好奇地看着它。

    小鸟仿佛也听得懂她的赞扬,在鸟笼中跳得更欢了,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停下似的。

    “是啊,很乖巧,就算我打开鸟笼,它出去飞到山林里,但只要听到我的啸声,就能立即飞回来。”他说着,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抚摸小鸟的头,小鸟亲昵地靠着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小脑袋。

    黄梓瑕带着王若往外面走,并不想多生事端。但在走过那人身边的时候,却听到他说:“毕竟,无论现在是怎么样,但以前曾经做过的一切,经历过的一切,都会深深烙印在心上,就算瞒过了所有人,也瞒不过自己。”

    黄梓瑕感觉到王若的身体微微一僵,脚步停顿住了。

    “——就像,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的脖子上,想要逃得越远,其实只会勒得更紧。”那个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应,却只笑道,“我说的,是这只小鸟。”

    黄梓瑕回身看着他,问:“足下是否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?竟这样随意搭话。”

    “我自然知道。”那个男人声音平淡,带着一种微笑的从容,“如果不出意外,十日内她将成为夔王妃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请不要惊扰贵人,以免多生事端。”

    “倒不是要惊扰贵人,我只是想要给王妃看点好玩的东西。”他慢慢走近,俯身向她们鞠了一躬,袖子在那个鸟笼上一拂而过,便将鸟笼放在她们面前,然后抬头对她们笑道:“雕虫小技,仅博王妃一笑。”

    只这么一刹那,鸟笼中那只刚刚还在欢欣跳跃的小鸟已经不见了。放在她们面前的,是四十八根精细紫竹削成的鸟笼,空荡荡地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王若神情惊异,不知所措地望着黄梓瑕。黄梓瑕则直视那个男人,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“请王妃这几天务必要谨慎小心,否则的话,难免也像这笼中鸟一样,即使笼子织得再密,也会瞬间消失。”那个男人向她们微微一笑,转身向殿内走去,她们只听到他放声长吟:“身为笼中鸟,一瞬化无影。富贵皆浮云,大梦不知醒!”

    夕阳下,禅钟远远传来,僧人们正在晚课,梵歌吟唱声和夕阳斜晖一起笼罩在她们身上。地上的鸟笼和她们的身影,都被夕阳拉得长长的,落在深深的大殿内。

    黄梓瑕转身快步走到殿内一看,已经空无一人。她回头看见王若的脸,惨白如枯败的落花。

    “妹妹,你怎么和杨崇古站在这里不动?”

    身后有人在叫她们。是在山下等候她们的王蕴,因见她们许久没回来,便亲自走上来找她们。

    他顺着台阶而上,丝缎白衣在风中微动,越发衬得他整个身影皎洁出尘,如同清空之云。

    他见地上多了一个空鸟笼,便问:“怎么有人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?”

    黄梓瑕看向王若,他看见王若的神情,才觉出不对劲,赶紧问:“妹妹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哥……哥哥。”王若声音颤抖,抬头看着他,眼中含着惊惧的泪。

    王蕴微微皱眉,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“刚刚……有一个奇怪的男人,他,他说……”王若的声音颤抖凌乱,不成语调。

    黄梓瑕便接过话题,说:“就在公子上来之前,有个男人手提鸟笼出现在这里,他不知动了什么手脚,让笼中小鸟消失了,并说王妃或许也会如笼中鸟一样凭空消失。”

    “男人?”王蕴愕然回顾四周,“之前早已清理过寺中人,自你们进去后,我同王府调集来的士兵又一直就在下面,按理寺中应该不可能有旁人出现的,怎么会有男人混进来?”

    “那个人一定还没有逃出去,就在仙游寺内,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。”王若颤声说。

    王蕴点头,见她吓成这样,便安慰说:“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口说几句,怎么就当真了?放心吧,我们琅琊王家的女儿,夔王府的王妃,怎么可能会出事?你别信这种胡言妄语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含泪点头,又怯怯地说,“也许,也许是我思虑太过了,随着婚期将近,我总觉得自己寝食难安,我……”

    王蕴了然地点头,微笑道:“我知道,听说女子出嫁前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思虑。虽然我不太懂,但或许是对此后一生命运的改变而觉得焦虑吧。”

    王若微微点头,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。

    “傻妹妹,夔王这么好的人,你还怕自己将来会不幸福吗?”王蕴说着,示意她安心回府,说,“走吧,别信那种无稽之谈。”

    王若低头跟着王蕴下台阶,走向山腰的大雄宝殿。黄梓瑕在她身后一个台阶的距离,听到她低低的声音:“崇古。”

    “在。”她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也觉得……我最近真的,好像很焦虑很紧张的样子?”她不安地问。

    黄梓瑕想了想,说:“王妃是太在乎王爷了,所以越发紧张了。若不是您在意,怎么会这样?”

    王若扁了扁嘴,用泪眼看着她,低声说:“或许吧。”

    僧人们的晚课还在继续,晚钟梵唱萦绕在她们的身边。黄梓瑕听着那些佛偈,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经念过的那一句——

    “一切恩爱会,无常难得久。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”

    她在心里默念着,转头望着王若低垂的面容,心想,她是不是真的为了爱李舒白,所以才会这样呢?

    王蕴是个十分缜密的人,他与王府护卫队长徐志威商议了一下,立即将士兵分成两部分,一部分前往各个大殿、禅房及寺中角落搜寻,另一部分前去调查寺中僧人。然而事发时所有人都在做晚课,寺中僧人无一缺少,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,无人有可能出现在后面的燃灯古佛殿中。

    到天色昏暗时,到各处搜寻的小分队也一一回复,他们将寺内分割成五十块范围,十人一队进行细细搜寻,就算有只虱子躲在寺庙内,也定会在这样反复的梳篦中被找出来——然而没有,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。寺庙内除了跟着王若过来的黄梓瑕和素绮,就是王家的丫头和仆妇,除此之外,再无别人。

    唯一算得上有所发现的,是在燃灯古佛殿内,有人发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锈箭簇。

    那箭簇上,刻着依稀可辨的四个字,大唐夔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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